去年是容闳诞生170周年纪念。学历史的人都知道他,但今天大多数的年青人是否都认识他,就没有把握了。不过我想至少所有大学生都应该了解他,因为他是第一个毕业于美国大学的中国留学生。而且他在100多年前,直接促成中国派出第一批幼童到美国留学,这些幼童中最著名的一个是詹天佑,这是每一个中国小学生都知道的大人物。1872年,在经过曾国藩、李鸿章等人的努力之后,清廷批准由陈兰彬与容闳分任“幼童出洋肄业局”正副委员,带领首批幼童30名前往美国留学。以此为始,从1872-75的四年间,总共派出120人。按曾李二人的原定计划是“十五年后,按年份起,挨次回华。计回华之日,各幼童不过三十岁上下,年方力强,正可及时报效。”但到1881年,风云突变,全体留学生奉召回国,不管学业结束与否。其时已经在耶鲁大学毕业的只有詹天佑与欧阳庚两人,有60名还在哥伦比亚等大学就读,其他学生则尚在高中肄业。
这些学生最幼者10岁,最长者16岁,平均年龄只有12岁,在今天,这样的年纪,一般父母连寄宿中学也舍不得他们去上。但他们却孤身只影,远涉重洋,分散借住在美国家庭中,渡过最长达十年的留学生活。今天看他们出国时的照片,个个穿着一色长袍马褂,一付小大人的模样,不禁为之动容。公派留学生在中国历史上是史无前例的举动。因此这一举动对政府,对他们自己与他们的家庭而言,都是一种考验。事实证明,当权者最终经不住考验,中途变卦,使这一留学创举有善始而无善终。
当然留美计划的中辍由种种原因所造成,其中包括美国政府的一些歧视性的政策的影响,例如拒绝中国提出的,让优秀学生进入美国著名的西点军校和海军官校的申请,例如美国排华事件的发生。但是关键性的却是当权者对留美学生日益西化的担心。在这些学生中,有人信奉基督教,少数人组成“中国基督归主团”,提倡中华帝国基督化,甚至剪去辫子,引起清廷极大的不满。光绪六年(1880年)末,监察御史李文彬弹劾留美幼童“多入耶稣教门”,加之作为“幼童出洋肄业局”正委员的陈兰彬,是一个思想保守的翰林,他本人就主张中止留学,撤局回国。在他与人联名的奏折中说:“外洋风俗,流弊多端,各学生腹少儒书,德性未坚,尚未究彼技能,先已沾其恶习,即使竭力整顿,亦觉防范难周,亟应将该局裁撤。”连主其事者都持这样的态度,这学还留得下去吗?因此翌年夏天,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不顾美国方面的抗议,以及美国前总统格兰特的游说,决定裁撤幼童出洋肄业局,下令留美学生分批归国,结束了中国第一次公派留学活动。
当然,对于中国留学生出洋以后可能会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,事先并非没有估计到。为了防止他们丧失中国文化的根底,提出了种种要求与规定,其中有些要求今天看来对于成年人都难以接受,不用说对那些十几岁的小孩子了。就在撤局归国的前一年,还发布了《守则》十条。这十条包括学生不能在应得到的待遇之外,另外要求津贴等合理规定,却另有许多不合情理的要求。其中有四条相当过分,直接妨碍了留学生的正常发展。
第一条:此后每年漫长的暑假,学生们都要用来学习中文,以及学习英汉与汉英对译。为此,所有的学生将分成两组,轮流来出洋肄业局所在地的哈特伍德逗留六周,而后才可以随意到其他地方度过剩下的假日。
第二条:在学期中,能用中文作文的学生应当继续做作文练习;不会用中文作文的学生要做英语课程的逐字翻译。这两种作业的样本要每月一次呈交给局本部,以便测验。按时呈交的优秀作业会得到奖励,而迟交的作业要受到处分。此外,每月必须无误地提交30页中文(按:不知是作文还是书法)给局本部。
第五条:……将要求老师们削减那些对美国学生有用,而对中国学生不见得有用的课程(如美国地理、钢琴课以及诗歌课)。而代之以研读中国经典以及中文写作。
第十条:住在哈特伍德的学生在周六与周日都要到局本部来学习中文,并聆听《圣谕广训》。
这些规定显示出,当权者担心留学生们在外来文化的影响下迷失方向,为了防止这一现象的产生,他们没有什么高招,只能加强儒学经典的灌输,以及保持中文的学习,甚至乞灵于每周聆听康熙与雍正皇帝的圣训。这种迂腐的教诲,在国内是初一十五听两回,对留学生却变本加厉,一周一回。如此这般,留学生们既要克服语言上的障碍,学习与美国学生一样的课程,又要学习四书五经,而且假期也得不到正常休息,甚至连周末都有负担,对十几岁的少年来说,造成学习上很大的困难,使得留学运动难以为继。当然,主持留学事宜的官员也觉得这样的负担太重,但他们的办法并不是减少中文或儒学经典课程,而是削去那些他们认为无用的功课,所以才要求教师不要教中国学生弹钢琴。但是既在他乡,就要入乡随俗,又要学生学习美国课程,又要他们不受美国生活方式影响,这无异于缘木求鱼。即使他们没有学会弹钢琴,难道他们连美国比清帝国先进这样的简单事实也看不出吗?难道他们就不会产生为什么我们不如人家的念头吗?
《纽约时报》在中国留学生启程回国前夕发表社论,在盛赞中国幼童“机警、好学、聪明、智慧。……且能学业有成,我们美国子弟是无法企及的”同时,也指出:“中国幼童们,除却书本老师传授的知识,并受到美国政治及基督教的影响,这是意料中的事。如果认为这些聪慧幼童,仅由工程、数学、科学的领域中已得到满足,而他们对美国政治及社会的影响无动于衷,则将是不可思议之事。”正是意识到这种危险性的存在,而使清廷采取了因噎废食的政策,把原来方向正确的留学运动嘎然中止。
其实天底下哪有有百利而无一弊的事,即使是有极少数留学生丢掉中国文化,甚至变成洋奴,也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。绝大多数留学生都是爱国的,把自己与国家的荣辱维系在一起的。1906年詹天佑在写给他的美国老师的信中就说道:“好像我成为中国最佳的工程师,因此全体中国人和外国人都密切注视着我的工作。如果我失败,不仅是我个人的不幸,也是全体中国工程师和所有中国人的不幸,因为中国工程师们将不会再被人们信赖。”至于有的留学生因为眼界放宽,而对清帝国产生政治改革的愿望,更无可厚非。可惜当权者所最担心的正是这一点,因为他们到底是把一己之私利摆在国家利益之上的。因此宁可中华无先进科学技术,也不愿使中华有留洋学生。当然这种思路并没有首创权。早在清初,由于中国历法不精确,不得不利用西洋传教士来制定新历时,就有钦天监杨光先其人说道,宁可使中华无好历法,不可使中华有洋人。而且这种思路也并不止于中断第一次留学运动的当权者,而是在八九十年后还有其后继者。文化革命中,又一次出现锁关闭国的局面,其荒谬的逻辑就是:宁长社会主义的草,不长资本主义的苗。因此如何看待外来文化对中国的影响,始终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。
100多年前的十条留美学生守则所透露出来的,不单是中国政府对留学生管理的思路,而且是在中外文化接触时作出的保护性措施。这一措施正确与否,今天已经看得很清楚。可惜这一文本一直没有人注意到,也不知还有中文原本存世与否?其英文本是旅美学者高宗鲁教授,去年在珠海纪念容闳诞辰170周年学术讨论会上介绍于众的,不过似乎还是没有人留心,因此特为拈出,以感谢热心搜集有关留美幼童史料的高教授。